三(3/4)

喀秋莎?泽列诺娃去开了门。

门外面的是保尔,喀秋莎就让他进来了。

正当保尔走向一只空凳子时,茨维塔耶夫叫住了他:“柯察金,现在我们正在开支委的内部会议。”

保尔的脸顿时就红了。他慢慢地转过身来说:“我知道这是内部会议。但是,我很想了解你们对菲金事件的意见。我想提出有关的新问题。怎么,你不准我参加?”

“我不是不准,这你也不是不知道,只有支委委员才能参加内部会议。要是一大群人都来了,那就不能讨论问题了。不过呢,你既然来了,就先坐下吧!”

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,保尔皱紧了双眉,额上挤出一道很深的皱纹儿。

“专注重这些形式!”

霍穆托夫生气地埋怨着书记。

但保尔赶紧摆手拦住了他。

“我想说说我的意见。”霍穆托夫接着前边的话题说。

“关于霍多罗夫,他是个特殊的分子没有错,不过,我们的纪律也实在太差。钻头都毁了的话,我们立时就没工具了。这对团外的青年影响不好,我想有必要给菲金一个警告。”

茨维塔耶夫没等他说完就表示反对。

听了十分钟后,保尔就清楚了大家的态度,便请求发言。

茨维塔耶夫勉强同意了他的请求。

“同志们,我想就菲金事件说一点我的看法。”

保尔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严厉。“菲金事件只不过是一个信号,主要的还不是他。我昨天搜集了几个数字。”

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。

“这数字是从考勤本上抄下来的。请大家注意听:团员有百分之二十三每天迟到五至十五分钟。有百分之十七的每月旷工一到两天。而团外青年旷工的比例却只有百分之十四。

“这些数字比什么都厉害呀。我又顺手将别的数也记下来了:党员中每月旷工一天的有百分之四,迟到的也是百分之四。党外成年工人每月旷工一天的是百分之十一,迟到的是百分之十三。损坏工具的,百分之九十为青年工人,并且其中百分之七是生手。

“从这里我们能够得出一个结论:团员要比党员和党外的成年工人差得多!不过,不是各处都一样,锻工车间、电工车间都挺好的,其他车间就不怎么样了。

“依我看:霍穆托夫同志有关于纪律的发言只说了应说的四分之一。现在,咱们就是要矫正这些坏毛病。老工人们都说:‘从前给老板干活都很仔细,现在给自己干,却出现这种事儿,无法谅解。’这话说的对呀!这件事告诉我们:不能单怪工人们和团员们,咱们为什么要袒护菲金这种做法呢?咱们不谈政治立场,不管是‘自己人’还是‘外人’,咱们就事论事,霍多罗夫是对的:他爱惜财产!而菲金却有意毁坏进口的贵重工具!

“我提议把菲金开除出团,而且把他的事登在壁报上,也把这些数字公布出去。工人们中有六十个人参加过筑路工程,这是可靠的力量、强大的后盾……我们一定能正本清源。不过,我们必须完全果断地抛弃对这个事件的妥协态度。”

保尔一向沉着静默,但今天说了这么多尖锐而激烈的话——他真是为工厂着想啊!

茨维塔耶夫现在才看见了保尔的思想与才华。其实他心中也同意保尔的意见,但由于他感情上的戒备与专断,他仍然进行了反驳。

反驳的过程中,他强调指出,保尔袒护孟什维克霍多罗夫。

激烈的争论持续了三个小时,结束时,天很晚了。

最后,大家都倾向保尔反对茨维塔耶夫。

而茨维塔耶夫这时却采取了很荒唐可笑的手段——违反民主,坚持让保尔在最后表决前退出会场。

“好,我这就退出会场,不过,茨维塔耶夫同志,这不会给你增添什么光彩。我告诉你,你如果非要坚持你的意见的话,明天我就提到全体大会上去,我相信,你不会得到大家的赞同!……”

“霍穆托夫同志,我认为你有责任在会议召开之前,将这个问题提到党的会议上讨论。”

茨维塔耶夫暴跳如雷:“怎么,你想威胁我?你少操心吧,我自己就会自觉汇报的,而且不能忘记汇报你的问题。如果你自己不想工作,那就别妨碍别人好了。”

保尔随手带上了门。

他抹了两把额上的热汗,穿过了无人的办公室,朝门口走去。

一到外面,他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
接下来,他点了一支烟,朝杜科利夫在巴蒂耶夫山岗上的那间小屋子走过去。

杜科利夫正在吃晚饭。

他一边招呼保尔坐下来一块儿吃,一边说:“你说说吧,你们那边有什么新闻——达丽亚,给盛碗粥。”

达丽亚?福米尼什娜是杜科利夫的妻子,长得正好跟他相反,又高又胖。

她端给保尔一碗小米粥,然后撩起她的白围裙抹了抹湿嘴唇,亲切地让着:“亲爱的,快吃吧。”

从前,当杜科利夫在铁路工厂上班时,保尔经常去他家,一坐就是一晚上。

但这次回城后,他还第一次来这老头子家里。

老钳工仔细地听着保尔的述说。

他一边听,一边用勺子喝粥,偶尔轻声哼一声。

吃完了饭,他用手绢擦了擦胡子,又清了清嗓子,对保尔说:“当然,你是对的。咱们早就该把这个问题正式提出来了。铁路工厂在本区是重点单位,应从那儿开始下手。你说,你跟茨维塔耶夫吵起来了?这不好。他向来是个自负的青年,不过,你的青年工作不是做得挺好的吗?我正要问你呢,眼下,你在铁路工厂到底干什么活儿呢?”

“我在车间,什么活都干。在团支部里,我带着一个政治学习小组。”

“团委会里面呢?”

保尔觉得有点为难,不知该怎么答好。

“当初,我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,而且想要读一点书,所以就没有正式参加领导工作。”

“哦,你看,毛病就出在这儿了!”杜科利夫带着一种责备的口气喊道:“你知道,孩子,你的身体没恢复的时候,不能怪你;可是现在……现在你身体怎么样?好一点吗?”

“好一点了。”

“那你就该正式担当工作了。别做局外人呀!谁不伸手也办不好事!所有人都会说你在逃避责任,这你可有口说不清了!明天你就把这种想法端正过来;至于昂柯尼夫,我也会和他好好谈谈。”

杜科利夫满脸不高兴。

“大叔,你别怪昂柯尼夫,是我请求他不要让我去团委的。”

保尔解释。

杜科利夫嬉笑着打了个口哨后,又说:“你请求他,他也就听了?咳,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你们这些小伙子……来,来,孩子,咱们还像原来那样……你给我读读报,我这眼可是越来越不行啦。”

党委同意了团委绝大多数人坚持的意见。

在团委会上,茨维塔耶夫受到了很严厉的批评。

开始,他还梗着脖子不认错,到后来被党委书记——那个肺部有病的脸色苍白的洛帕欣问得哑口无言,也只好认了一半错。

第二天,铁路工厂的壁报上登出了一些吸引大家的文章。

当晚,在人数空前之多的团员大会上,大家热烈地谈论起这些文章。

菲金被开除了。

一个新被吸收到团委会里的同志,担任政治教育部长。他就是保尔?柯察金。

涅日达诺夫在会上讲了话……散会了,保尔在外面等着茨维塔耶夫。

“咱们一道走吧,有件事应该谈一谈呢。”保尔对他说。

“什么?”茨维塔耶夫没好气地问。

保尔挽起茨维塔耶夫的胳膊,走到一条长凳子跟前。

“咱们坐一会儿。”

保尔提议后先坐下了。

茨维塔耶夫的烟一会儿亮,一会儿暗。

“茨维塔耶夫,你怎么这样嫉恨我?”

沉默了几分钟。

而后,茨维塔耶夫故作惊讶:“嘿!原来你要跟我谈这个呀?我还以为是为了别的呢!”

保尔把用力将一只手放在对方的膝盖上。

“我说,同志,你别装模作样了。只有外交家才那样。现在请告诉我,为什么你总是看不上我?”

茨维塔耶夫烦躁地扭了一下身子。

“为什么老是问个不停呢?我怎么嫉恨你啦?我亲自请你参加工作,你拒绝了,你还倒说我排挤你。”

保尔听出他没有诚意,十分激动地按着他的膝盖说:“也好,既然你不肯说,我说。你认为我碍你的路,你以为我在跟你抢着当书记,是不是?要是你不这样想的话,你也不会因菲金的事和我吵!如果这事不影响工作,只对你我有害,倒也罢了,你怎么想都无所谓。可今后我们得一起合作,要是这样,那哪儿行啊?咱们都是工人出身。为了咱们厂,请把手伸给我吧,从明天起,咱俩是好朋友。要是你还舍不得你那无聊的念头,一味地吵下去,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……”

“……我的手就在这儿——这仍是你朋友的手,如果你现在握住它的话。”

保尔心满意足了——茨维塔耶夫那只长着老茧的手,握在了他的手掌里。

一个星期过去了。

人们都下班了,区党委办公室里很安静,可是杜科利夫却没走。

他正坐在一个靠椅上,专心致志地看新文件。

门外有人敲门。

“请进!”杜科利夫应道。

保尔走了进来。他把两张填好的履历表摆在了他的面前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“大叔,我要消灭不负责的现象。我想,到时候了。如果你同意的话,请给予支持。”

杜科利夫一声不响地拿起笔来。

他在介绍保尔为俄共候补党员的介绍人和党龄一栏里,果敢而遒劲地填上了“1930年”和自己的名字。

“写好了,孩子。我想你永远也不会让我这老头子丢脸。”

房间里又闷又热。

大家都一心想着快点结束学习离开这儿,去车站附近的索洛缅卡,那儿的栗子树阴十分凉爽诱人。

“保尔,早点结束吧,我闷得快要死了。”

茨维塔耶夫催促着,汗水挂满了他的脸颊。

喀秋莎和大家都随声附和。

保尔合上了书。

当天的学习便结束了。

就在大家站起来的当口儿,那架老式的埃里克松电话突然响了。

茨维塔耶夫听完电话,转身告诉保尔说:“车站上现在停放着两节波兰领事馆的外交专车。列车一点钟后就要开走,但是电灯却灭了,得把电线修好。保尔,这是紧急任务,你带上工具箱走一趟吧。”

车站上两节漆得特别亮的国际客车停在第一站台。

一节带有大窗户的卧车灯光明亮,而另一节却漆黑一片。

保尔走向豪华的卧车。

正当他要扶住把手上车时,一个人跳过来抓住了他的肩膀:“公民,您要去哪儿?”

声音很熟悉。

保尔回过头来。

只见那人身穿皮夹克,头戴宽檐制服帽,眼睛里充满明显的疑问。

直到这时,阿尔丘欣才认出了保尔。

他的手立时收了回去,声音也轻缓了一些,但眼睛仍是迷惑不解地望着他的工具箱。

“你要去哪儿呀?”

保尔简单地将来意说明。

这时从车厢后面走出了另一个人,对保尔说:“我马上就把他们的列车员找来。”

保尔尾随着列车员走进了豪华的卧车。

有几个衣着时髦的人坐在那里。一个妇人坐在一张铺着带玫瑰花样的绸子台布的桌子旁,正背对着门和一个高个军官聊天儿。

保尔一走进去,他们就不出声了。

保尔迅速地对通往走廊的接线进行了检查,没有找到毛病。

他便出了车厢。

那脖子粗得像拳师似的列车员紧跟在保尔身后,他衣服上有许多大铜扣,上面都刻着一只独头鹰。

“这没毛病,电池也没坏。咱们看看那一节车厢吧,那儿肯定有问题。”

保尔说。

列车员打开了门上的锁,他俩走进了黑洞洞的走廊。

保尔用手电照着电线,马上找到了短路的地方。

几分钟过后,走廊上的头一个灯泡就亮了,走廊立时有了些灯影。

“你把这个房间打开,我好将坏了的灯泡换下来,灯泡全烧了。”

保尔转过身告诉那个一直监视着他的列车员。

“那我还得去找太太,钥匙在她那里呢。”

列车员不想让保尔独自留下,便带着他一块走了。

那妇人走在前面,进入了那个房间。

保尔随后也进来了。

列车员站在门口,用身子将门堵住。

保尔一进去,首先见到的是放在壁网里的两个精致手提皮箱、一件随便扔在沙发上的丝绒大衣,还有小桌上的一瓶香水以及一个翡翠色的小粉盒。

那妇人坐在沙发的一角上,摆了摆她那淡黄色的头发,看着保尔干活。

列车员好不容易把他那水牛般的脖子弯下来,鞠着躬,阿谀谄媚地说:“太太,请允许我离开一会儿,少校想要喝冰镇啤酒。”

那妇人娇声娇气地慢慢说了三个字儿:“您去吧。”

她的嗓音有点像唱歌的。

他们说的都是波兰话。

走廊里射进来的一束灯光,正好落在女人的肩膀上。

只见她穿了一件由巴黎头等裁缝用最薄的里昂绸料裁成的衣服,肩膀、胳膊都露在外面。耳垂上有一颗来回晃荡的水滴形的钻石熠熠发光。

她的脸刚好在暗处,保尔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和胳膊好像是象牙做成的。

保尔麻利地用螺丝刀将天花板上的灯泡换好,车厢里立刻亮堂起来了。

接着,他准备修理另一盏恰好在那妇人头顶上方的灯泡。

他站在她面前说:“我还得检查这一个。”

“呵,我妨碍您了……”

她用非常流利的俄语说着,便轻盈地站起身来,几乎和保尔站了个肩并肩。

现在,保尔可以看清她的长相了。

那熟悉的细眉毛,那傲慢的闭紧的双唇,一点都没错儿!这正是妮莉?列辛斯基。

尽管这律师的女儿看到了保尔惊讶的目光,但是她没认出这个当年的邻居;一晃就是四年,他长成大人了。当时他还是个不安分的孩子。

她只朝保尔轻蔑地耸了耸眉毛,便走到了门边那地方。

她站在那儿,不耐烦地用拖鞋的鞋尖敲打着地板。

保尔动手修理第二盏电灯。

他把灯泡取下来,到亮处看了一下。忽然,他不由自主地用波兰话问:“威克多也在这儿吗?”

他问的时候背对着她。所以,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,但是从她那长久的沉默可以看出这句话太出乎她的意料了。

紧接着,她慌张地问:“您认识我兄弟?”

“不仅是认识,而且是熟识!我俩从前住得特别近。”

保尔转过身来。

“您是保尔,是那个……”

她结巴了。

“是那个,”保尔提醒着,“是那个厨娘的儿子。”

“您长得真快!我记得当时您还是一个不大点儿的孩子嘛。”

她很不礼貌地上下打量着保尔。

“您问威克多干什么?我记得你们两个没有什么交情。”

她用那种唱歌的声音说着,觉得这么一个途中偶遇很是解闷儿。

保尔一边用螺丝刀狠狠地把螺丝钉拧进墙壁,一边回答:“有笔不太大的债他还没还呢。您看见他,告诉他,我还没忘这笔债。”

她清楚这是一笔什么“债”——那因彼德留拉兵而关起保尔的事她全都知道。

但是,这会儿她想拿这个“下人”寻个开心,便逗弄他说:“告诉我吧,他欠您多少钱,我替他还好了。”

保尔有意不搭理她。

“告诉我,我家的房子是不是真的被抢了个精光,而且全都拆毁了?那凉亭和花圃都不见模样儿了吧?”

她的问话有点伤感、也有点愤慨。

“那房子归我们所有了,我们拆毁它干什么?又不是你们的!”

妮莉冷笑了一声,尖刻地嘲讽道:“哎哟嘿!没成想您也洗了脑子啦!不过,这辆专车是波兰代表团的,而我是这个包厢的主人。您呢,还像从前那样,是个奴仆。你来这修灯,也是为了让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报。从前,你母亲为我们洗衣服,你也经常为我们挑水。‘山不转,水也不转’,现在咱们见面,你我的地位仍然跟过去一样。”

她仿佛十分得意,脸上露出了一种报复之后的快感。

保尔用力地拿刀削着电线头儿,十分轻蔑地俯看着那波兰妇人。

他不屑地说:“女公民,我怎么也不会替您个人敲一颗锈钉子的!所谓的外交,我们会对付!事实上,我们比你们更有礼貌,我们既不砍你们的头,也不说像您刚才说的那些脏话。真恶心!”

妮莉的脸登时就涨红了。

她不知羞耻地问:“要是你们真占领了华沙,你们会拿我怎么样呢?是把我切成肉片呢,还是让我去当你们的太太呢?”

她站在门口,娇丽的身子向前挺着;那敏感的鼻孔——嗅惯了古柯因麻醉剂的鼻孔——颤动着……沙发上方的灯全都亮了。

保尔站直了腰挺起了胸,底气十足地对她说:“你们这种人有什么用?根本用不着我们动军刀,古柯因就会把你们报销喽!您这样的女人,就是白送给我当老婆,我也一点不稀罕!”

他双手拿起工具箱,大步跨出去。

她赶紧闪到一边,让出路来。

当保尔走到走廊的尽头时,听见她用波兰话小声骂道:“这个布尔什维克,真该死!”

第二天晚上。

保尔朝图书馆走去。

路上偏偏碰上了喀秋莎?泽列诺娃。

她拽住保尔的袖子,开着玩笑,不让他走路了:“你这是急火火地干什么去呀,政治家兼教育家?”

“去图书馆,老大娘,放我走吧。”

他也同样用开玩笑的口气说。

一边说,一边抓住她的肩膀,将她推到人行道的一边。

喀秋莎推开他的手,一面跟着并肩走,一面说:“保尔呵,我说你也不能整天光知道读书啊!喂,你不知道吧?今晚,契那?格拉迪什家里有个晚会,咱们也去参加吧!

“那些女孩子们早就要我带你去呢!可你呀,除了政治之外,好像什么也不琢磨。你就真不想去快乐快乐,玩上一会儿?要是你今晚上不读书了,那你的脑袋瓜子准清爽些。”

她苦口婆心地想说服保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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