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(4/4)

“是什么样的晚会?要做些什么?”

“要做些什么?”喀秋莎有意地又重复了他的问话,而后继续笑眯眯地说:“反正不是祷告上帝,而是欢欢乐乐地过一晚上,就这样。你会拉手风琴,对不?可我们压根儿就没听你拉过。今天呢,就请你拉一拉,让我们也开开眼。契那的叔叔有一只手风琴,可他拉得太难听。女孩子们都挺喜欢你的,你却一点也不知道,只是整天啃书本……我问你,哪有规定说团员不能有一点娱乐?你跟我走吧!我求你还不行?看把我累得口干舌燥的!咱们把丑话说到前头,你不答应我,我就一个月也不搭理你。”

女漆工喀秋莎是个好心肠的人,保尔真有点不忍驳她的面子。

犹豫了一会儿之后,保尔答应了。

火车司机格拉迪什的住所里特别热闹。

上了年纪的人们为了不妨碍青年们,都躲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了。

在通往小花园的走廊上和前面的那间大屋子里,有十五六个青年男女。

当喀秋莎带着保尔穿过花园来到走廊时,那里正在欢快地玩一种“喂鸽子”的游戏。

在走廊中央,背对背放着两把椅子,一个担当司仪。按她的召唤,一男一女就背对着坐在这两把椅子上。

司仪一喊:“喂你的鸽子!”这对男女就回过头去,当着大家的面儿接吻。

大家玩得很起劲儿。

后来,他们又玩起了“小戒指”和“邮差敲门”。

每种游戏都有接吻,特别是“邮差敲门”,为了避开睽睽众目,接吻在熄了灯的房间里举行。

对这些游戏尤嫌不足的青年,玩着另一种花样:在角落的一张圆桌上,摆上一套纸牌。这纸牌的名字叫做“花弄情”。

坐在保尔身旁的女孩名叫穆拉,有十六岁左右,蓝色的眼睛风骚地瞟着保尔,递给他一张纸牌,轻声说了句:“紫罗兰。”

保尔曾在几年前见过这种晚会,当时他没有参加各种游戏。不过,他认为这些都是正常的现象。

而现在,他几乎和市民生活完全隔离了,所以他便觉得这种晚会无聊而又可笑了。

但不管怎么说已经来了,坐在这儿了,而且一张“弄情”牌已经放到他手里了。

他看见紫罗兰图片的背面有着“我好喜欢您。”的字样。

保尔看了看那姑娘。

她正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的眼睛呢。

他问:“为什么?”

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有点麻烦,但勇敢的穆拉早已准备好了:“玫瑰。”

她又将第二张牌递给他。

在玫瑰的反面,写着:“您是我的意中人。”

保尔转过身来,尽量用温和的语气朝她问:“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无聊的玩意儿上浪费时间呢?”

穆拉听了十分尴尬,不知道到底怎么回答才好。

“难道你不喜欢我的坦率吗?”她撒娇地噘起了嘴唇。

保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

但保尔特别想弄清她的底细,因此就问了她一连串的问题。

原来她正在读中学,父亲是个车辆检查员。她早就认得保尔,特别想跟他交个朋友。

“你叫什么?”他问。

“穆拉?沃林采娃。”

“你哥是调车场的团支书,对不?”

“对!”

沃林采夫是个最优秀的团员,但他没有帮助妹妹进步。

最近一年中,他这妹妹像着了魔似地参加这种接吻晚会。

她在哥哥那儿,多次见到过保尔。

而此时,当她得知保尔不赞成她参加这种晚会后,她便坚决地拒绝玩“喂鸽子”等游戏了。

他俩又坐了会儿,穆拉把自己的心事全告诉了保尔。

喀秋莎跑到保尔跟前。

“如果我们把手风琴拿来,你一准拉吗?保尔。”

接着她又顽皮地眯起眼睛看着穆拉问:“怎么,你们两人已经认识?”

保尔叫喀秋莎坐下来,然后告诉她:“我不想拉琴了,我和穆拉马上就离开这儿。”

“哎呀!玩腻了?对不对?”

喀秋莎意味深长地问。

“对,玩腻了。你告诉我,这里除你我之外,还有团员吗?莫非就你我参加了这个鸽子迷的勾当?”

喀秋莎赶紧说:“我们已经不玩那无聊的玩意儿了。马上就跳舞。”

“那好,你去跳你的舞吧,亲爱的;但我和沃林采娃得走了。”

有一个晚上,安娜来找昂柯尼夫。

保尔一个人坐在屋子里。

她问道:“保尔,你很忙吗?和我一块去参加市苏维埃全体大会吧?有个伴儿,回来省得害怕。”

保尔答应了。

他带上昂柯尼夫的勃朗宁手枪,因为自己的毛瑟枪太重,不太方便。

他给昂柯尼夫留了字条,将钥匙放到约定的地方。

会上,遇到了帕科拉索夫和阿丽佳,大会休息期间,他们一同在广场上散了会儿步。

直到深夜,大会才散。

“到我那儿住一宿吧,这么晚了,你住的地方那么远……”

阿丽佳对安娜说。

“不了,我跟保尔说好了,搭伴儿回去。”

安娜推辞着。

帕科拉索夫和阿丽佳顺着马路朝下面走去了。

保尔他俩朝山岗这边的索洛缅卡走来。

夜又闷又热,伸手不见五指。

城里的居民在这个时候都已进入了梦乡。

开会的人们四散离去。脚步声谈论声越来越远。

保尔和安娜快步走过市中心的街道。路过空无一人的市场时,有个巡查拦住了他们,验过证件,就放他们过去了。

他俩穿过林阴大道,又走出了通向旷场的黑洞洞的小街。

往左一转,到了和路局仓库平行的公路上。这个仓库在夜色里阴森森的。

安娜有点害怕了。

她盯着那暗处,心神不宁地支吾着保尔的话头儿。

到后来,她才松了一口气——原来那黑影只是一根电线杆。

安娜笑着把刚才的担心告诉了保尔。

她拉着保尔的手,肩膀紧贴着保尔——这样她才算稳定了恐惧的情绪。

“我才二十三,怎么神经这么衰弱呢?像个老太婆似的。我平时才不是胆小鬼呢。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儿,心情特别紧张。现在好了,在你身边,我一点也不害怕了,想起来真有点不好意思呢,你可千万别说我胆儿小呵。”

这漆黑的深夜、荒凉的旷地,还有在大会上听到的昨天发生在波多尔的暗杀,使她充满恐怖……但是,保尔的镇定、烟卷的火光,在一瞬间被火光照亮的脸和刚毅的眉宇——这一切,把她的恐怖迅速地赶走了。

仓库已经被抛在后面了,他们走过了河上的小桥,沿着通往车站的公路朝拱道走去。

这拱道位于铁路下面,是市区和铁路区的分界点。

车站也被远远地落在后面了。

一列火车正在开往调车场后的支线尽头。

到了这儿,差不多就算到家了。

上面,在铁路上,各种色彩的信号灯正在闪着……调车场上,那个专门用来调动列车的机车也休息了,发出疲倦的鼾声……拱道进口上,一个生锈的铁钩子上挂着一盏路灯,那灯被风吹得晃来晃去,昏黄的灯光,一会儿洒到拱道那边,一会儿又洒到拱道的这边……在距离拱道进口差不多十来步的地方,有一所孤单的小房子紧靠在马路边上。

两年前,这所小房被一发炮弹炸坏了,正面坍塌了,后面还支撑着,颇像一个乞丐张着大嘴蹲在路边要吃的。

这时候,拱道上有一列火车开了过去。

“我们总算到家了。”

安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。

保尔想抽回自己的手,但安娜不肯放。

他俩牵着手走过那所小破房子。

突然,背后像是有什么东西跑了过来——急速的脚步夹杂着急速的喘息。

有人在追他们!

保尔想立刻把手抽出来,可吓得要死的安娜抓得更紧了。

等保尔使劲抽出手来,已经来不及了:这时,他的脖子被铁钳一般的手指头掐住了。

接着凶手狠劲地把保尔的脸扭了过去,正对着自己。

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保尔上衣的领口,将他的咽喉掐住,另一只手拿出了手枪,慢慢地划了一道弧线,将枪口对准了保尔的脸。

保尔的眼睛高度紧张地盯着枪口。

现在,死神从枪口里逼视着他。他没有气力,也不敢将眼睛从枪口处挪开百分之一秒的时间。

他等待着枪响……

但枪没有响,保尔那睁大的眼睛就得以看清了凶手的面容:一个大脑袋,方下巴,满脸黑漆漆的胡子,眼睛躲在便帽的宽檐底下,看不清楚。

保尔用余光一扫,便看到了安娜那惨白的脸……就在这转眼的工夫,她被另外一个匪徒拖到了那个破败的小房子里。

那个匪徒将她的双手扭在了一起,把她摔到了地上。

这时,保尔从映在拱道墙上的黑影判断,又有一个家伙跑过去了。

在他身后,在那坍塌了大半的小房子里,正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斗。

可以听见,安娜正在拼命反抗,匪徒们用帽子堵住了她的嘴,她那撕心裂胆的喊叫声中止了。

掐着保尔的那个大脑袋,显然是不甘做强暴女子的旁观者,他恨不得立时也能上去干个痛快。

不用说,大脑袋是个头目,对于眼前这种“分工”他已经深感不满了,而且他轻视了保尔,认为他顶多是个调车场的小学徒,还是个毛孩子呢,不会怎么着……“只需敲他两下脑门,指指路,他就会夹着尾巴溜了。”

那大脑袋想到这里,就放了手,威吓保尔:“快给我滚……从哪儿来的,还滚哪儿去!要是出一点声,我就立刻开枪打死你这个小混蛋!”

大脑袋用枪敲了敲保尔的脑门,声音特别嘶哑。

“快滚!”

他把枪口朝了下,表示不在背后朝保尔开枪。

保尔急忙往后退,开头两步侧着身子,眼睛仍死盯着大脑袋。

大脑袋心里明白:这个毛孩子是怕背后吃枪子……于是,他转身朝小房去了。

保尔立刻把手伸进口袋。

此时此刻,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“千万不能慢!千万不能慢!”

他一个急转身,飞快举平左臂,对准大脑袋就是一枪。

大脑袋后悔已经晚了。没等他抬起手来,已被打中了腰。

他像鬼似地叫了一声,身子扑向拱道墙,晃了一下,手抓住了墙,然后慢慢倒下去了。

这时,一个影子从房子里窜出来朝沟里跑去。

保尔朝这黑影又开了一枪,没打中。

紧接着,第二个黑影逃跑到拱道的黑暗处了,保尔又放了一枪,也没有击中。

保尔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又连发三下,深夜里,令人不安。

倒在拱道墙边的那个大脑袋,正像一条蛆似的挣扎着。

安娜在失魂落魄中被保尔拉了起来,她真不敢相信得救了。

保尔拖着安娜,快步跑到暗处,径直向车站奔去。

这时,拱道旁边和路基上都有了灯光,也响起了报警的枪声。

保尔他俩跑到安娜住所时,巴蒂耶瓦山岗子上的鸡已开始报晓了。

安娜一头扑在了床上。

保尔靠着桌子坐在那儿。

他点了一根烟,而后聚精会神地望着灰白的烟圈向上飘动……刚刚那个行凶的大脑袋,是他有生以来杀死的第四个人。

他思索着:

难道勇敢总是要用完美的形式来表现吗?

他对自己刚才的感觉和体验进行着回忆:是的,在匪徒的枪口下,在那几秒钟里,他的心真的冰凉了。

而且,另外两个凶手没受一点惩罚就逃走了。这难道要归咎于他瞎了一只眼睛,不得不用左手进行射击吗?

不!在几步之内,完全可以打中的,因为过于慌乱,才让罪犯溜走了!

而慌乱就说明自己太紧张!

台灯的光环照着保尔的头。

安娜紧紧地盯视着他的脸庞,不肯放过每一个细小的肌肉抽动。

不过,保尔的眼睛是格外安详的,只有他额上的皱纹说明他在思考。

“你在想什么?保尔。”

安娜好奇地问。

被这一问,他的思绪一下子就飘走了,就像那若有若无的烟雾被吹走一样。

保尔说出了刚撞进脑子里的念头:“我得马上去城防司令部报告这事!”

他不顾疲劳已极,硬是咬着牙站了起来。

安娜握住他的手——没有立时放开,她真不愿一个人留在家里,她真不忍让保尔自己去。

她把保尔送到了门口,站了老半天,才关上了门。

保尔到了城防司令部时,大家才明白了事件的经过。

死尸立刻被确认了:这是刑事调查局一直就在注意的大盗惯匪,人称“大脑袋菲姆卡”。

第二天,大伙全都知道了这件事。

由此,保尔和茨维塔耶夫发生了意外的冲突。

保尔正在车间里忙着的时候,茨维塔耶夫把他叫了出去。

他带着保尔到了走廊上一个僻静的角落。

他很激动,不知从哪儿开始说起,过了一会儿,才冒出一句:“你给我讲讲昨夜发生的事儿。”

“你不是都听说了吗?”

茨维塔耶夫心慌意乱地耸了耸肩膀。

保尔一点也不知道茨维塔耶夫正在热恋着安娜。

当然,对安娜有好感的男子不只他一个,不过,他的感情要比别人深沉得多——这与他冷淡的外表正好相反。

他刚听拉古京娜讲了昨夜的事情,他的脑袋里充满了苦恼的焦虑。

他知道这个问题不能直接问保尔,但又特别想立刻得到答案。

当然,他也意识到了:他自己的这种苦恼的焦虑是一种自私的担心——但这感情的强烈动力,仍使他开口了:“你听着,保尔,咱们谈点私事……不告诉任何人。我知道你不会说出来,你怕安娜心里难受。但是你可以相信我。和我说实话,当一个匪徒掐住你的时候,另外两个混蛋是不是强奸了安娜?”

说最后这句时,他自己都有点害臊了,赶紧把眼神儿躲开。

保尔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。

他心中暗想:“假如茨维塔耶夫不关心安娜,就不这么激动了;可是他若真爱安娜,那么……”

保尔为安娜难过了。

“你为什么要这么问?”

茨维塔耶夫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,后来,他觉得保尔看透了他的心思,便恼怒地说:“你耍什么滑头?我等你回答呢,你反倒问起我来了!”

“你爱安娜吗?”

沉默了老半天。

茨维塔耶夫吃力地说:“爱。”

保尔强忍住心头的怒火,扭头就走……

昂柯尼夫有点难于启齿。

他在保尔的床前来回来去地转悠了老半天之后,就一屁股坐在了床边上。

他伸手盖住了保尔正看的那本书。

“保尔,我有一件事儿得告诉你。这是件大事也是件小事。我和塔莉亚?拉古京娜都挺不好意思的。你看,最初我非常喜欢她……”

他挠了挠额角,看到他的朋友没有笑他,就又鼓起了勇气,接着说:“可是后来塔莉亚……也有点那个了。一句话,我用不着把全部经过都跟你说了,其实,不说,你也明白。昨天我俩已经决定住到一起了。我已经二十二岁了,我俩都到了年龄了。我想和塔莉亚建立共同的生活。你对这事有何见教?”

保尔想了想说:“尼古拉,我能有什么见教呀?你俩都是我的好朋友,都是相同的出身。其他方面也差不多,塔莉亚又是个顶好的姑娘……我想事情是再明白不过的了。”

第二天,保尔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厂里的男宿舍。

又过了几天。

安娜那里举行了没有食物但却亲切的晚会,来庆祝塔莉亚与昂柯尼夫的结合。

晚会上,大家追忆了许多往事,朗诵自己读过的最动人的作品,还合唱了很多首歌,唱得特别好,歌声传向四面八方。

后来,喀秋莎和穆拉拿来了手风琴,因此那些深沉的男低音伴着手风琴动人的旋律,回荡在房间里……那天晚上,保尔拉得十分起劲儿,尤其是在那瘦长的帕科拉索夫突然跳起舞来之后,他更是忘乎所以了……保尔奏出了那火热的老歌曲:

啊——乡亲们,乡亲们啊!

那狗东西邓尼金完蛋啦,

革命的战士真胆大,

把高尔察克给打死啦……

歌曲以其特有的感染力把大家带到了过去,带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,历史是不能忘记的!现实也将成为过去。

沃林采夫情不自禁地夺过手风琴,拉起热烈而又欢快的“小苹果”舞曲,保尔应声而舞,尽情地欢跳起来。

……

多么真诚,多么迷人的舞蹈呀,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三次,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欢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