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狐狸(3/5)

他放下豆灯,双臂向后撑着地,仍旧看向星空,饶有兴致地感叹道:

“‘岁月不居,时节如流’。人生如寄,多忧何为?今我不乐,岁月如驰。花开花谢,何必亲眼目见?少壮真当努力,年一过往,何可攀援?古人思秉烛夜游,良有以也。吾念此惜阴之道,常于酒醉微醺之际,出户赏月,纵然夜黑无月,吹吹冷风,也是极好的。寒夜独对满庭幽芳,好不惬意。”

在二十一世纪时,曾听有学者这样评论曹丕的多情:

盛开的花朵隐含着凋谢的消息,所以多情的人不必等到花谢才落泪,一树的繁花也能教人凄然伤神。

我侧着脸,只安静地看着眼前之人,仿佛在照一面镜子。

阵阵清风吹来,吹得他眼神迷离,头脑有些眩晕,他忽作柔情态,摇着脑袋,柔声吟咏道:

“援琴鸣弦发清商,短歌微吟不能长。明月皎皎照我床,星汉西流夜未央。”

这不是……《燕歌行》么?

后世相传文学史上的第一首七言诗,曹丕十九岁就作出来了?

我吃了一惊,谨慎问他:“二哥……又作了新诗么?”

曹丕摇摇头:“适才不过一时兴起,哼了支相和平调的曲子,填了几句辞,但总觉着,还差些什么,等来日有空,再试着填几句吧。”

情绪是常年累积,完整的诗作却还差一个故事,以及故事里的人。

到底是什么,令他月下独酌,独自感受这薄凉的黑夜呢?

我没来之前,又是谁勾起了他的情思,才使他能填出这首《燕歌行》的辞呢?

正值青春华年,为何总是感伤年命无常?为何总是追求及时行乐?他曹丕,究竟是未老先衰,还是“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。爱上层楼。为赋新词强说愁”呢?

那时,我并不清楚,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青年,身上到底背负着什么。

也并不明白,历史上的曹丕,将来缘何那般执着于世子之位。

直到我们两人沉默地坐在堂前,吹了许久的冷风,他才解下酒囊,喝了几口醴酒,叹息着说道:

“今日十五,原是灯火佳节,街上却冷清至极,挂得起灯笼之户,非富即贵。常听老人们说,在天下大乱以前,元月十五这夜,本该家家户户燃灯祈福,连皇宫寺庙,都须点灯敬佛。记得很小的时候,父亲曾带我去见过一次元月十五的街市盛况,那时尚在兖州,全赖父亲击败黄巾,东郡百姓才得以过上暂时太平的生活。

“妹妹不知,那夜,街上花灯一片,热闹极了,男女衣着,充街塞陌,鸣鼓聒天,燎炬照地。有舞狮的,有踩高跷的,有跳胡舞的,有戴兽面的,有商贾沽酒请路人品尝的,更有倡优当街表演杂技的……

“可惜连年战乱,中原早已满目痍疮,纵是许都,也难再复刻昔年佳节盛况。好在冀州已定,人们重操稼墙,百业复兴。只愿来年,春暖花开时,冀州百姓仍能像从前一样,纷纷上街赏灯,而非闭门,独守幽窗。”

听曹丕说如此,我不禁有些动容,早将先前房中的忧愁抛诸脑后。

“真没想到,二哥对着明月,想到的竟是这般事情,我还以为……”

“你以为什么?”

“没什么……”

被他勾起玩乐的心绪,我一转话题,嬉笑道:

“虽不曾见过元月十五的灯市,缨儿却知,二哥今夜不该饮酒,宜吃元宵。”

“元宵?”曹丕迷惑,“那是何物?”

我笑着撒谎骗他:“是荆襄民间盛行的一道小吃,二哥你没吃过吗?”

“不曾,此物咸甜与否?”

“比石蜜还甜呢。”

“那我肯定爱吃。”曹丕笑着举起酒囊,朝我致敬。

我忍俊不禁,蹭近前,意味深长地问他:

“人们在上元节时吃元宵,是祈祷能像满月一样,骨肉至亲,团团圆圆,永不分离。若今夜二哥吃的不是酒,而是元宵,可会忆及邺城的兄弟姊妹?”

曹丕睥睨了我一眼,哼声笑了。

他静默半晌,放下酒囊,起身走下阶,负手而立。

“骨肉之情,自在我心,何须借饮食起思?”

我暗暗地笑,笑他故意装醉,恍惚间,莫名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心酸。

说起酒,骤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,我收起笑容,心扑通直跳。

“对了,二哥,问你个事。”

“嗯?”

“那夜……在主帐,文武官僚中,是否有一位……姓郭的先生?”

“姓郭?”曹丕回过身来,狐疑地盯着我,试探性问道,“郭祭酒?”

“对对对,就是那什么军师……祭酒。”我脸色绯红,挠了挠头,有点不好意思。

“郭祭酒姓郭名嘉,字奉孝,是父亲帐下颇为得力的谋士,此番亦从攻南皮。但因身体不适,数日前已先回邺修养了。说起来,辟召四州名士之策,还是他向父亲提议的呢。若父亲不曾辟令叔为官,兴许你我,还成不了兄妹呢。”

曹丕不怀好意地笑着,走上前,坐回阶上。

“缨妹,你流离在外,如何认识郭祭酒呢?”

辟召河北名士竟是郭嘉的主意?真不愧是你啊,郭奉孝。

原来,你早就回邺城了,可惜,这回与你擦肩而过。

你身体……还好吗?

“喂!想什么呢?”曹丕见我神游,摆摆手。

我作泄气状,叹了口气,又对曹丕撒了个谎:

“先前在军营里……听军士们闲聊常提起‘军师祭酒’这个名号,缨儿便想着,怎地会有如此奇怪的官职?莫非是军中管酒的不成?”

曹丕哑然失笑:“祭酒非司酒,乃是‘首席’之意,‘军师祭酒’为司空府属官,是父亲当年特意为郭先生设立的。”

我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表面假装不以为意,却心涌澎湃。

哼,我会仅仅只是听过一个“军师祭酒”么?前世他郭嘉都是我……

“对了,缨妹,你还对我们曹家不甚熟悉,更不曾了解过家中一众兄弟姊妹吧?”

我佯装不知,只微笑着摇头。

“你年纪尚幼,这世上很多事情还不懂,但你必须听。你初入我们曹家,有些事儿是必须掌握的,然此番二哥与你说了,他日便不要过问,亦不可轻易在人前谈起,记住了吗?”

我竖起耳朵,乖巧般点头。

曹丕用左手挡住风,小心将台阶上的豆灯端起,开始自豪地讲起他们家族的起兴史:

“我们曹氏一族,能到今天这个地位,并非一朝一夕之功。父亲自起义兵以来,领着谯沛老将南征北战,十年有六,征张绣、伐吕布、灭袁术、败刘备,最终以少胜多,克胜霸据青、幽、冀、并四州的袁绍袁本初,自此,天下莫有父亲之敌。此非全由人智,赖有天谶——桓帝时,便有善天文者,曾见黄星现于楚、宋之分,其言五十年后,必有霸主,横出梁、沛之间,今世中原之局,便是应谶。”

我忍住不笑,连连称是。

“可直到官渡战前,许多世家大族,都打心里瞧不起我们曹家,几乎都不相信官渡一战许都会赢。也是,沛国曹氏哪能跟汝南袁氏比呢?可袁绍此人,最是沽名钓誉,比不得父亲雄才大略,什么四世三公,也终究被我们曹家踩在脚底了,不是么?”

我敛起笑意,微微抬眸,开始怀疑曹丕在我面前说如此,并非无心之举。

“如今父亲,虽大败袁绍,枭首袁谭,位极人臣,然河北各郡名儒,并未完全认可父亲……”曹丕说到这儿,顿了顿。

所以辟召崔琰入曹营,是郭嘉猜透了曹操的心思,有意谏言的了?

我陷入沉思。

酒壮人胆,曹丕却越说越激动,微弱的烛光也随他摆动的臂膀摇曳起来。

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!?大争之世,父亲振臂一呼,天下豪杰云集而影从!父亲鹤立群雄,奉天子以令不臣,四海皆叹服,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!我曹家才是真正的当世大族!我坚信,他年摧灭群逆,平定南北,还天下以太平之人,定然是我们的父亲!”

我微笑着,暗中朝曹丕扮了个鬼脸。

见曹丕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并不理会我,我只觉索然无味,不禁打了个哈气。

“父亲南征北战,素有携带亲眷的习惯,二哥虽未及冠,却自少长于绿营之中。从小,父亲便对我们一众兄弟颇为严苛,战事之余,常常亲教骑射之艺。于是我六岁学射、八岁而知马上弓……”

曹丕突然黯然伤神,把头埋进了臂弯里。

可他仍紧握着那盏豆灯,风却并未停歇,几乎要将烛火吹灭。

我小心用手掩护着火焰,伸手欲取豆灯,曹丕放心地将它交到我手里。

“君子通六艺,骑射固为官宦子弟熟练之技,但在我十岁那年,一次战火中,骑术却救了我的性命。那是一场噩梦,在那之后,曹家的一切都变了——”

曹丕取过酒囊,又开始独自一人喝起闷酒。

我隐约能猜到曹丕暗指的事件,曾经虽是局外人,如今自己身份摇身一变,难免对他们曹家的那场灾难,动了几分恻隐之心。

我开始认真听曹丕畅叙真情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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