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后堂笔记(二)(2/2)
正如我当年教席银时一样,哪怕我爱她,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我对世道地理解如实地告诉她:战争因夺权而生,十万人去,一万人回,粮草不济,则杀人为食。如修罗地狱,万分惨烈。
但此时我却无法对着阿玦重复当年对席银说过的话语。
“你教过我的,怎么不说呀。”
席银开口问我,我沉默掩饰。
席银撤回落在我身上的目光,抽出手来摸着阿玦的脸庞道:“打仗会令很多的人活不下去,但每一个上战场的人,他们的想法,理由都是不同的,有的人是为了争夺权力,有的人是为了争取功勋,不过这些对阿玦来说,都不重要。阿玦只要记着,他们保护过我们这一朝的疆土,保护过我们,所以,不论以后,阿玦有多么尊贵的身份,也要懂得敬重征战的人。”
我静静地听完席银跟阿玦说得这一番话,在此后的几十年之间,无论是朝堂论辩,还私宴清谈,我都再也没有听到过,比这更平整的观念。
席银并不自知,她说得有多好,至于阿玦的理解,就更令我意外了。
她牵着席银的手应道:“嗯,阿玦懂了,所以阿玦要对大哥哥好。”
我问席银阿玦口中的大哥哥是谁。
席银无奈地笑笑,“还能是谁,能跟着你一块来清谈居的人,除了宋怀玉,就只有江凌了,你这个女儿啊,看了一眼他穿鳞甲的样子,就说自己也要穿,还逼着胡娘带她去西市做呢,胡娘被她逼得没有办法了,就跟她说了,那是打仗的人穿的。”
江凌不会知道,因为席银的那一番话,阿玦后来从我手中,把他父亲的性命拽了回来。
荆州一战之后,我一直在剪除当年有从龙之功的官党。登极七年,我早已不肯受任何人的掣肘,是以江沁于我而言,越来越面目可憎。
我下旨将江沁下狱的那一日,很多人在东后堂外跪求,我问宋怀玉,江凌在不在其中,宋怀玉回来后回道:“江将军下值后出了阖春门。”
我猜到了他会去清谈居找席银,我也猜到了席银不会见他。
但我忘了阿玦说过那句:“要对大哥哥好。”
在我准备回洛阳宫拟诏的那一日,阿玦抱住了我,事实上,阿玦那一晚什么都没说,只是在我身边安稳地睡了一觉,我看着膝上的女儿,重新审视了在我身边几十年的那一对父子。若说我从前不知道“共情”为何物,那么如今的我逐渐地有些开悟了。这也就是席银说的,她有好多好多的道理要教给阿玦,阿玦也有好多好多道理要教给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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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玦三岁那年,席银和我有了第二个孩子。
这一回席银和我都比之前要从容了一些,她不再吃很多,我也不再做从前那些糊涂事。
但她好像比之前更喜欢吃酸的东西,我不止一次地听胡氏说,她想念北市的酸梅子。
酸梅子究竟有多好吃,其实我不知道,只不过席银喜欢吃的东西,再奇怪我也想去尝尝,但她不会带我去北市,而我隐约知道原因,却不能问她。
直到阿玦跟席银说:“要带爹爹一块去。”她也还在犹豫。
我问她是不是不想让我去。她沉默了好久,终于说:“不是。”
我知道席银对于过去的事已经不想再回头,毕竟其中包含着有关岑照的记忆,北邙山,青庐的时光,以及乐律里中不堪的经历。所以自从她学会写字以后,就再也不碰琴了。而我一直很想再给她买一把琴。
我不想因为我的苛责,而让席银把她过去所有的记忆全部抹杀。我爱席银,是因为她就像一株春木,从泥泞里抽芽长枝,慢慢地伸展,茂盛。她从来不是突兀地捧来我面前的珠玉,她是千疮百孔,不断修弥的一段成长。
所以当她问我,她还能不能再弹琴的时候,我告诉她可以。
不光她可以,阿玦和我也想要学。
不过说起学琴这件事,那可就真的太难了。
我以为我这一生可以自如地驾驭很多事,包括音律,虽然我当时并不通,那也是因为我之前没有把精力投在此道上,可是跟席银学琴以后,我不得不承认,这一样东西,是必须要靠天赋的。
席银比我当年教她写字的时候要耐心地多。
尽管我弹奏得连胡氏和阿玦有的时候都听不下去,席银也不准他们笑。
她跟我说,如果我实在不得要领,就去永宁寺塔下听听那四枚金铎的声音,那不是人间的俗音,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明白的。
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我这样一个音痴,能听懂上天的乐律,但我真的有听她的话,去永宁寺塔下听过那塔顶上的铎鸣。
如席银所言,他们有节律,有高低,悠扬悦耳,又时闻铿锵。
我记得很多年以前,是我带着席银来永宁寺看这些大铃铛的,它们对我而言,有很深的意义。我当初给我自己取名为“铎”字,是要为我所行之道,为我所坚持的人生,找到一个印证,我要它们的形,意,位置,来附和我,但我从来没有认真听过它们的声音。
“你就跟这些大铃铛一模一样。”
席银抬手指着塔顶对我说。
是时高风大起,青燕从云霄俯落,大片大片的天光在雨后蓄满了力,从容地破云而出。
那塔顶的铃声错落高低,把我说不出口的话,都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