围山(2/2)

没有人比他更懂这句话的意思。

七岁那年,她躲在衣柜里,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世仇虐杀,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呜咽,却还是被不死心的对方发现。衣柜门被打开的那一瞬,她拿起用以防身的枪狠狠打穿了对方的胸膛,杀了第一个人。

从此后,她苦练功夫,在一次次被迫的逃亡里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更多的鲜血。在那个看似和平安宁的社会,在那个杀人须判刑、法律至上的时代,她因身份特殊,本就是其中的异数。为了生存,她不可能在敌人面前妇人之仁菩萨心肠,但这不代表她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。

恰恰相反,她曾为了避免殃及游乐园里无辜的孩子,不惜性命跳过山车拆弹,又在电视台新闻记者闻讯赶来前及时脱身离去。她在逃命时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下狠手,很多次因此惹祸上身。一时疏忽害死武馆一名弟兄的那天,她跪在野地里哭了整整一夜,被家里人找到时狼狈得只剩了半条命。

命运致使她成为那样一个矛盾的人,令她能够处变不惊,冷静而果断地算计出最快最好的方法,收割敌人的性命,却又对每一条生命的流逝报以叹息和愧色,以至今夜,她的双目最终还是在漫天火光里失去了原本的神采。

她不信杀孽,却比谁都更珍视生命。

许久后,她拉了拉缰绳拨转马头,似乎恢复了精神气,问李观天:“仪仗护卫队是皇家指派,这些人身手虽不差,却还是缺了点头脑,不像是‘那位’的水准啊。”

“属下也觉得奇怪,但凡有点头脑之人,如此围剿行动时必要在山脚留人接应,可这些人却一股脑全上去了。”

“皇甫弋南分明不在山中,定是他使了诈,才将人引到此处的。”她笑了笑,笑到一半脸色却变了变,“不对。”

李观天一愣,刚想问哪里不对,忽然反应过来,一声低喝示意亲卫们朝江凭阑围拢去。

与此同时,山道另一边的草坡上无声站起数几十道黑影,连带手中刀刃也是涂黑了的,为的是避免刀面在夜里反光被人发现。

这才是真正厉害的杀手。

他们被包围了。

在场所有人一刹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要杀皇甫弋南的人不止一个,那么杀手自然也不止一批。仪仗护卫队由神武帝指派,变节自然是机密,在他人看来,那支队伍应该是保护皇甫弋南的。

所以,当皇甫弋南发现有另一批杀手出现时,便设计令他们与仪仗护卫队相遇,意图借这批杀手除掉那剩余的一千人。巧的是,江凭阑也遇到了这支队伍,虽不确定皇甫弋南是否当真被围困山中,却起了杀心,决定解决这个迟早要来的祸患。

如此一来,原本埋伏在四周的杀手们便决定静观其变,这一观,他们观到了江凭阑天马行空却很有效用的杀人方法,也观到了她的真实身份,以及护卫队变节的真相。

江凭阑苦笑一下,是她大意了。

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蝉逃了,黄雀却遇到了老虎。

她松开缰绳丢掉剑,高举双手,看向对方的领头人,示意自己并无恶意,“你们已经失去目标的踪迹,即便杀了我也讨不着好,我愿意做诱饵跟你们走,但你必须保证,不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。”

乒呤乓啷一阵响,包括江世迁在内的二十四名亲卫齐齐弃剑缴械以示诚意,没有一人对王妃的决定产生异议。

对面领头人似乎没想到她肯如此合作,在一左一右两名手下的护持下打马缓缓上前,眼底充满警惕和疑虑。

倘若萍水相逢,他兴许并不会将这女子放在眼里,但他方才亲眼目睹她烧山、杀人,以二十四人对阵上千人,大获全胜。眼下又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,想起那些关于宁王妃的传言,便愈加不由地要对她每一个举动都加以十分的思考。

江凭阑继续平静道:“我与他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是以不远千里相救,但这并不代表我将他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。识时务者为俊杰,我还不想死。”

对面人眼底狐疑渐去,却还是不大放心地看了一圈,眼睛扫过那一张张亲卫的脸,然而他们个个神色平静,面无表情,实在瞧不出什么名堂。

“这些人都是我的亲卫,你大可放心。”

那人眉梢一挑,显然听懂了江凭阑的意思。她是在告诉他,这些人听命于她,而不是皇甫弋南。这话也确实值得相信,这样一个精明能干又思虑周密的女子,怎可能将自己的生死交给他人?而倘若这些亲卫是皇甫弋南的人,又怎可能在听见她方才那番言论时毫无所动?

看来,传言里伉俪情深的宁王夫妇也不过如此。

他本就因失去了皇甫弋南的踪迹而束手无策,又见江凭阑当真有配合的意思,最终还是打消了疑虑,拱手道,“如此,有劳。”

他的确已经顾虑很深,小心甚极,但论起心计来,杀手怎能拼得过谋略家?所以,当他最终被江凭阑一剑毙命,只能暗恨自己还是轻敌了。

都说不要命的人可怕,然而这世上最令人畏惧的并不是不怕死的莽夫,而是怕死的智者。有一种人,他们拥有千军万马当前冲锋陷阵杀敌的胆识和气魄,却也同样可以在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时屈膝低头。

真正的王者绝不桀骜,恰恰相反,他们能屈能伸,能进能退,他们甘于俯首尘埃,只静静等待尘埃落定那一刻,将嗜血的刀刃刺入敌人的胸口。

只可惜,他明白得太晚了。

江凭阑将没入他胸口的剑利落拔出,身子一偏躲过鲜血溅射的轨迹,然后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江世迁和李观天。

“小姐,您怎么样?”

“王妃,您怎么样?”

她摇摇头,拭去刀面上淋漓的血迹,“都是别人的血,我们的人呢?”

“死十三人,另有两人重伤,恐怕无法继续行走。”

江凭阑阖上眼,“九十三条性命,这个仇,迟早会报。先给重伤的两人治伤,活着的,一个也不能少。”

李观天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,似乎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言论。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子,她的语气那样坚决,坚决到令他无法出声提醒她,他们是主上的亲卫,身家性命皆归主上所有,存在只为了牺牲,他们的死,不需要报仇,更没有什么“一个也不能少”的道理。

四下静默里忽闻马蹄声震,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但却因其速度快至极致而显得那般震耳欲聋。

李观天的心砰砰直跳,紧张地看向江凭阑,见她也微微蹙起了眉。

“这个时候来这里的会是谁?如若是敌,我们恐怕已无力应对。”他侧耳去辨,听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“不对,只有一个人。”

江凭阑亦听出了究竟,霍然回首朝山道尽头望去。

她从未见过那样快的速度,好似那人策的不是马,而是风。她眯起眼,看见马上人被长风卷起的衣袂,看见他在满山火光映照下忽明忽灭的面容,看见他在那样疯狂的速度里信手勒缰翻身而下,看见他停在自己跟前咫尺处,似乎想开口说什么,又最终什么也没说,就那么静静看着她。

她忽然鼻子一酸,攥紧拳头就朝对面人胸口重重捶去,“猪脑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