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0、仇之火(2/2)

“没关系。”湘玲脱掉鞋子外衣钻进被窝里,眼睛瞧着赵琼,“姐姐,你不睡吗?”

赵琼衣服好好的,也没去吹掉屋里的蜡烛。

“我有些事情要同爹和大哥商量。”她道,“你先睡,觉得灯太亮睡不着,我就把蜡烛给吹掉。”

“让它亮着罢,我怕黑。”湘玲道,“姐姐回来睡觉的时候把它吹掉就行了。”

赵琼道:“别多想,好好休息。”

赵琼走出自己的屋,看到父兄正坐在门厅里。

褚建之脸色涨红,正压低声音冲褚时勉说着什么,而褚时勉表情沉默,一言不发。

“爹为何这样生气?”赵琼皱着眉头疑惑地问,“大哥又怎么惹到你了?”

褚时勉心平气和,“不是什么大事。”

“不是大事?!”褚建之眼睛一瞪,差点儿就指着褚时勉的鼻子骂了,“琼儿,你快说说你哥,他刚刚居然给我说他不想娶亲了!”

赵琼懵了,她立刻扭头问褚时勉:“不是好不容易才相中一个姑娘吗,大哥为何又不想娶亲了?你今年都二十五岁了,此时不成家又要何时成家?当初那刘家姑娘大哥听着不也是很喜欢的吗?爹连彩礼都商量好了,就等年后过去提亲了!”

“小妹!”褚时勉无奈道,“我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下这个决定的,我何尝不知道我该成家了,可是……”

褚建之暴怒,“可是什么可是?先不提你自己,单说那媒婆为你的婚事寻了那么久,我连红包都封给人家了,说好的是年后过去提亲,万一那媒婆已经把提亲的消息透露给那姑娘了呢?你现在拒绝娶亲,那不是在打那姑娘的脸吗?你让这姑娘以后如何做人?”

褚时勉刚想开口,赵琼又道:“再说说大哥你自己罢,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成个家,大哥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,我和爹也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,但是爹就是想让你安安稳稳地有个妻子孩子,也不至于以后无所依靠,没个暖心的人。现在明明都商议好了,亲事也要定下来,这时候拒绝算是个什么事儿呢?”

褚时勉沉默一会儿,扑通一声跪倒父亲面前。

“儿子不孝,无法按照爹的期望的那样安稳的生活了。”他语气平静,“儿子不娶妻其实是不想拖累将来的妻子,让她跟着我受那些苦楚……”

褚建之一愣,伸手把儿子从地上拽了起来,“……你给我说清楚,你到底怎么想的?”

“爹年纪渐长,琼儿是个姑娘家……湘玲刚刚寻回,年纪尚幼,”褚时勉慢慢地道,“她不记得三岁之前的事,长大之后的事却记得颇为清楚,湘玲肯定记得自己都在哪些城待过,只要顺着这些城一个一个地寻找,追根溯源,说不定就能找到褚氏亲人和襄陵众人的下落……爹不能再受颠簸劳累之苦了,琼儿这样的身份怎能出远门?只有我才能去寻。”

赵琼动了动嘴唇,没说再什么。其实她也是这样想的,只要顺着湘玲这条线一直追寻下去,应该就能得到一些消息。湘玲和元瑶为何会被发卖?她说元瑶一直不肯对她吐露这些真相,这让赵琼心情更加焦虑,她怀疑是襄陵众人发生了什么极其悲惨的意外,这才让元瑶始终不肯对湘玲说出这些事情。

而最让赵琼在意的是,当初在山林中遇到秦王军的追击,众人被迫分开,湘玲是跟随着褚天戈的队伍的,而元瑶、元璟和赵琼在一个队里,之后赵琼和他们又一次失散,元瑶却和湘玲一起被卖到烟柳之地……

赵琼一向思虑周全,她脑子里迅速罗列出了几个可能的选项。也许在赵琼和易朝州与队伍失散后,元瑶跟随爷爷与褚天戈重逢,也许元瑶又与爷爷失散,独身一人时遇到了褚天戈等人。还有一种可能,那就是湘玲与褚天戈失散,遇到了元瑶和爷爷等人。最后一种假设是,元瑶和湘玲同时与各自的队伍失散,然后相遇……

元瑶有没有可能还活着?她和湘玲被不同的人买走了,她是死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了,还是继续沦落在烟柳之地?

褚建之长叹一声,仰头不愿眼泪落下来。他今天流的泪够多了,重逢的泪水、喜悦的泪水、悲痛的泪水……种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,令他眼眶发热.

他不想在两个孩子面前哭,可心中的哀伤实在是无法抑制。

“为父一生最大的心愿,便是希望我的孩子们能够长命百岁、儿孙满堂,年轻时能有一知心人相伴,年老时能尽享天伦之乐……”褚建之声音微微发颤,“时勉啊时勉,你这般放不下过去,甚至执意要去寻找,这让我怎么放得下心?”

“三千多个日日夜夜,午夜梦回,我依旧能看见满目的鲜血、听见人们的惨叫……我难道该放下过去吗?”褚时勉道,“如果没有遇到九堂妹,或许我就像父亲期望的这样娶妻生子安稳度日了,可如今遇到了九堂妹,我便知道世上可能有亲人还活着……亲人尚且生死未卜,我怎能娶妻生子安稳度日?”

“父亲和妹妹们都不方便出远门追寻亲人下落,那这件事情就由时勉来做罢。”

褚建之骂道:“你这不孝子!你的意思是,你要独自出远门,丢下我和你妹妹们去寻找褚氏的下落?”

褚时勉垂下头。

褚建之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,他骂完了儿子,却又拍着桌子痛哭起来。

“你放不下,我又何尝能放下?这已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了!”他道,“每逢春节,家家户户团聚串亲戚,咱们家却冷冷清清,连个能来回拜访的人都没有……我如何能安心?我如何能甘心?褚氏众人逃出襄陵时死了好多人,在山林中离散又要死好多人。可我不敢找!怕得到令人心灰意冷的消息。”

褚时勉轻声道:“爹,当年我们为何历经千辛万苦也要前往承平?我们明知道能安全走到承平的亲人会很少,甚至不会有人活着走到承平,但我们还是去了——为了那万分之一的重逢的希望。”

“现在也是一样的,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,我无论如何也要去寻……为了重逢。”

褚建之坐在椅子上,半晌不出来话。

“如果得到的是亲人已死的消息,我就尽量寻到亲人尸骨,将他们好好安葬。如果能侥幸找到还活着的亲人,我就把他们带回来。”褚时勉道。

“你就这样丢下我和你妹妹们?”褚建之哆嗦着嘴唇。

“一年为限。”褚时勉道,“我去寻找一年,如果找不到,我立刻归家,绝不在外停留。”

褚建之以手覆面,泪水顺着饱经风霜的脸流了下来。

“时勉,你要知道……我这些年守着你们俩待在长蒲城,不是我不想出去寻找亲人,而是我不想让你们俩跟着我过颠沛流离的生活。我不怕苦,却不能让你们俩跟着我受苦。”他声音沉重,“于我来说,远在天边生死未卜的褚氏亲人,不及近在我眼前的一双儿女来得重要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褚时勉低声道。

“既然你这么想……那便去寻罢。你有自己的主意,这是好事,我不能总是替你做主。”褚建之闭上眼睛,“只是有一点,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。”

他从椅子上站起来,直视儿子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道:“莫要被仇恨冲昏头脑!做事之前,先想想我,先想想你的妹妹们!”

褚时勉深深一拜:“儿子不孝,爹的话,儿子会牢记在心。”

赵琼垂下眼帘,没有说出挽留的话。她想和褚时勉一起去寻找还活着的亲人,她很能理解兄长的心情,同时也很理解父亲的心情。

为什么褚建之要告诫褚时勉不要被仇恨冲昏头脑?

因为每个还记得襄陵之祸的人,身上都背着血海深仇,是谁害得他们家破人亡,是谁害得他们亲人离散?这仇真的能被忘掉吗?

褚时勉把这个仇记得清清楚楚,赵琼也把这个仇记得清清楚楚,别看褚建之一直劝儿女要安稳度日,但实际上他也把这份仇恨牢牢地记在心里,他只是没有表现出来。

自从扎根在长蒲城之后,他们一家人貌似是在十分正常地生活着,他们一直勤勤恳恳地做生意、勤勤恳恳地读书,可这只是假象而已。

放不下的,终究是放不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