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6章(1/2)

既已受得邀约,他便与诸挚雷洞修士同行,离开之前,先以供奉谢过庇护此地的神明。之前与怪异的争斗中,挚雷洞中的修士们受了些伤,白青崖也有损耗,帮助他们诛灭怪异的那一段淮水水神送他们借道淮水,来到此地。

据那一位淮水水神所说,这一片地方是附近难得的安稳地界,几乎没有怪异自此中诞生,他们可以安心在此休养。此地神明并未现身相见,只有烟气笔直作为示意。

“他们走了。”淮水江畔,淮水神君化身的余堌说道。

他此时作渔翁打扮,披着蓑衣斗笠,在江畔散散一坐,一支竹竿垂落江中,身边还似模似样地摆了个鱼篓,只是那鱼篓中空空如也,什么收获也不见。孟怀鱼线末端没有钩子,只团团缠着一缕灵气,引得江中鱼虾竞相争食。

余简径自调弦,听到这一句,只“嗯”了一声,手上一拨,便是一曲《渭城三叠》。

琴音如吟如诉。此时春雨还未落,细柳亦未生叶,这悠悠淮水江畔,却好像已经吹起了初春清寒的风,风里细雨迷蒙、别柳依依,哀情自生于心,回徊不去,怅然难舍。

余简的琴声起时,孟怀就不再说话。钓竿独垂,水声洋洋,他闭着眼睛,却陷入一片青青新柳岸中。

等余简的琴音止息,孟怀从听琴的心境中出离,面色就沾染了无奈。

“我来了几日,你就弹了几日的《渭城三叠》。”他说道。

“我弹不得么?”余简悠悠然地笑。

“自然不是。”孟怀只能道。

但《渭城三叠》是诉离别情的曲子,他这才刚来几日呢。

“既然神君不喜,那便换一曲吧。”余简很好说话地答道。

他指尖一动,又是一曲《梅花引》。只是好好的《梅花引》,竟生生被他弹出一种《忆故人》的味道来。

孟怀:……

也行吧。

孟怀安静地等着琴曲奏完。无论何时何地、何曲何意,只要是余简弹琴,他总是安静地听,那曲子也永远值得他安静地沉浸。琴艺到了余简这个地步,无论是什么曲子,弹出什么味道,都只在乎于一心。只是等到琴曲奏完之后,孟怀的脸色就更无奈了。

“我错了。”一曲听毕,不提他事,孟怀先道了个歉。

余简又笑,摇头道:“你何错之有?”

但他再拨弦时,指下便不全是伤别离的味道了。

余简自然是知道孟怀为什么要道歉的,不然他也不会连弹了几天的《阳关三叠》。

当初孟怀得了存真化身之法,担忧余简孤身在隋地应对大劫,欲以化身离开水固井中的封印。后来余简先行,孟怀还在等待神明取出他府中库藏,才能炼出存真化身离开井中。

只是后来,神明早已往淮水上一行,取回了淮水君府,余简在隋地待了许久,淮水当中各个河段分支的水神像有默契似的对他多有照拂,却仍不见孟怀化身的踪影。

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什么,但依余简对淮水神君的了解,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呢?

他怕是做了个幌子。

孟怀大约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化身去办,所以才耽搁了许多时日。但他却没有另外再炼一具化身分两头行事。余简也是修行者,几番思维过后,大致猜得到是怎么回事。

这不是几个化身的问题,而是“有”与“无”的问题。

这世界上,想要将一件“有”的事物遮掩成无,那是不太容易的。但是若在已有之中略做混淆,则要彻底得多。孟怀若多了一个化身,那这个化身必然是要做什么的,就算掩去,这多了一具的化身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缺漏。可他若只有一具化身,这具化身是“为了同余简在隋地应对大劫”而炼出,也出现在隋地余简身侧,只是因为是私逃出水固井封印,所以一直藏匿痕迹,这个因果是前后完整的。至于在他化身炼制出来,到出现在余简身边,中间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,自是可以用这前后完整的因果遮掩。

而如果一件事,需要小心遮掩到这种层面,那么孟怀想要瞒住的对象,又该是何等的可怖?

不只是此事,两千四百余年前,诸国尚未平定之时,因隋将罗参使计,引淮水水破卢国庸城,致使四万人冤死水中命数混乱,淮水神君受此牵连,被判囚于水固井中。

神君高傲、卢将顽固,此事似乎正常,然而如今再看,其中又岂非没有疑处?

但这些事如果涉及到了这样的层面,涉及到神庭大天尊,孟怀在井下也是真真正正地困了两千四百余年,也从未透漏过半点口风——他可以说是骗过了所有人,余简自然也想得到,这件事需要多么谨慎的对待。所以他猜出来一鳞半爪之后,便也不去主动去深思琢磨,更不会去询问。

这件不必说出口的事,也便在不必说出口的过程中被他放下。

孟怀听到那琴曲的意境变了,他仍闭着眼,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柔和的笑。他知晓他已不必再多说什么。

且闭目听琴。

他曾赞叹余简的琴技近乎道,这不是虚言。此地少有怪异诞生,非是他化身在此的缘故,而是余简庇护此地,常于此奏琴的缘故。

众生化怪异,皆因心念妄动,自向往之。这世上许多化身怪异的生灵,若是在心性偏执的那段时间里被拉回一把,大约也就不会堕向这个无底的深渊了。余简的琴可以平正心念,消解偏执之情,在众生将堕深渊之时,神智骤醒,窥见前路实为可怖,便可转行他路。

一曲毕后,余简收起了琴:“道钟一百零八声长鸣,此声过后,各处的压力应当会小上许多。”

余简只是感慨,并没有想去点苍山的意思。神道修持与仙道修持虽有共通之处,但亦有不小的差异。如果不是神庭中的神道修士,倒也可以去看看,但神庭中的修士实无此必要。他们凝聚神位之时所受的神庭印记,就相当于指引前路的老师。若修持出了差错,神庭印记必有警醒。当然,若一心违逆,非要与神庭印记对着来,也不是不行,神庭印记不会去管修士如何修持己身,但若是违逆了神庭律条,神庭印记也绝不会客气。

神庭修士当中是没有怪异的,若有神庭修士将堕怪异,不必其他修士出手,他神位中的神庭印记,就会在他堕为怪异之前替他了断。同样的,若有神庭修士身受天人五衰而亡,神庭印记虽不能阻天人五衰,却可以护其命理,不至于因大劫而颠倒混乱。因此,神庭修士今生的修持与积累,来世也可继承,鲜少有差错,他们的前路仍是有道可依的,便不会因为太过恐惧大劫之中轮回的不可控而堕为怪异。

点苍山的道钟之音可以唤醒众生神智,使之清明不受烦恼所扰,甚至有修士可以从此声中闻道而悟,大有进益,亦或有道心之衰甚重者,闻此道钟蓦然而醒。这一百零八声钟鸣过后,不知多少处在将堕怪异边缘的修士会被唤醒,短期内再无此忧虑。而且,在听到了点苍山的邀约之后,世间修士便有了一个希望,有此希望牵引,便不会轻易选择堕为怪异。

但道钟对已经诞生的怪异却不会有影响,他们的道心已经衰亡了,根本听不见道钟之声。

世间散修多往点苍山而去,这些怪异就交由诸有传承的门派与神庭修士处理,这也是点苍山早与各家互通过的。

世间怪异横行,最棘手的其实还是散修所化怪异。一如神庭有其印迹,既为守护亦是监察,有传承的门派大多也有其灵宝籍录,其下若有修士堕为怪异,籍录上当有所示,便于各门派之间互通追索。散修往来自由,难以追索,没有修为的凡尘众生所化怪异虽也无法追查,但却不如已有修为的修士所化怪异棘手。

自此点苍山法会过后,世间散修所堕怪异之事,当减少大半。这对于那些前路迷茫的散修来说,也是劫中不可多得的机遇。

“大多不过是糊涂涂地挣扎罢了。”孟怀却道。他随手一提,就将抢到灵气团的那条最强壮的鱼儿甩出了水面,落到岸边一处盛着水的坑里。大鱼忽从宽阔的大江中落入浅坑,不由惊惶失措地蹦跳挣扎,竟把自己挣到了地面上。

孟怀最近着实比较清闲。

浑沌屡屡失利,也愈发警醒。孟怀本打算在涂山中等时机到来,现在却不能再在涂山中待下去了,以免被发现端倪。他此时借余简掩身,实乃无奈之举。诸众生在劫中挣扎,他亦在劫中沉浮,只不过比起这些糊里糊涂的修士们多几分清明罢了。

于奔腾不息的淮水而言,寿短的凡人不过如江上漂萍,于亘古而存的天地而言,诸般修士也不过是聚散浮云。挣不出轮回,便始终有生死大患横于命前,悟不出己道,到头来也只能于世潮中随波逐流。

大劫之中,世界如局,众生的命运不取决于他们自身,而取决于执棋者的胜负。

孟怀随手把在地面上挣扎蹦跳的鱼儿送回了江水当中,看它惊慌失措地游了几圈,又蠢头蠢脑地回来抢鱼线上的灵气吃,便顺手又把它提溜回了水坑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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