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暮鹰(2/4)

“公达,取此二物与诸君一赏。”曹操示意那首席谋士上前,但见此人面相敦厚,正值中年之龄。

闻其表字,我已知他是荀攸荀公达。

文官们传阅罢竹片,议论纷纷。

曹操继续问我:“汝所写的八分,变波、磔而为撇、捺,且侧、啄相依,行云流水,似兼有章草与小草之妙,若无经年习练,怎有如此造诣?”

章草好像是草书的古称,看来曹操说的“八分”,应与草书类似。不过,他可绝对想不到,我这晚辈,虽未上过专业书法班,修习的却是经千年沉淀而成熟的当代名家行楷字帖,才不是什么章草呢。

我未经思考,只笑着坦白道:“回司空,小女子素喜书艺,却诚不知何为八分,不过平日闲暇里,胡乱在地上拈着柳枝练着玩罢了。”

曹操闻言竟大笑,指着我对众人说道:“诸公且听,此女竟道不识八分!岂非视吾不知书艺?吾自学书以来,数十年间,未尝听闻有人可无师自通,自入隶书门道的。”

完了,我又不曾详细了解过书法史的,如何知晓这个时代还有什么“章草”“小草”“八分”啊??

曹操问及我的书法盲区,已令我方寸大乱,而我贸然坦诚,更将自己的本质暴露无遗。

以后还不记住这个教训!

我慌得忙擦汗,曹操却捋了捋须,又问:“那孤问你,汝所书隶字,缘何有陈留蔡公之字迹章法?”

什么!?曹操居然看得出我的隶字有蔡邕体的影子!?

我按紧手指,心跳飞速加快,完全不知所措……

我在二十一世纪临摹的《熹平石经》,不过是传世的残缺石刻拓本,现在该怎么圆下这个谎呢?

这下真玩大了。

真的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大坑,然后还跳进去呢。

曹操似乎看出端倪,却并不捅破,仍悠悠然同帐中众人讲起过去:

“昔年,吾为雒阳北都尉时,曾与蔡公私交甚笃,常从其学棋艺、书技并琴乐律吕。后蔡公奉天子令,率众校勘儒经,耗时八年,亲刻碑石文字,立于太学门口。碑石初立,往来观视及摹写者,络绎不绝。日有千余车辆,填塞街陌。诸位不知,那是何等盛况!蔡公石经,被泽后世儒生,堪为千秋功业也!”

原来曹操跟蔡邕这么熟悉啊,原来如此!

我前世对曹蔡二人的关系,只停留于蔡文姬回汉的零星半点记载,哪里知道那么多历史细节呢?

可细节,似乎能在这个时代要了我的性命。

可我一定不能自乱阵脚,我还没给曹操展示真正的本事呢。

我认真听着曹操的话,大脑飞速运转,拼命思索着关于三国前期的史料记载。

“的确,正如司空所说,碑石初立于太学门口时,往来摹写者不可计数,蔡公字迹,流传天下,早不是什么秘匿书体。”

“那又如何?莫非汝曾前往雒阳一观否?”

“司空可又还记得,当年董卓火烧雒阳一事?”

“自然记得,孤焉能忘?”

“昔年董贼惧关东诸侯军威,徙都长安,纵火焚烧京洛城池宗庙,太学遂废,石经因而受损,些许残块辗转流落各州郡。民女正是在南阳刘家为婢时,偶见堂前一块蔡书残碑,故在闲时,常多操练。”

曹操与文武群臣闻言,皆是不以为然的神情。

我知道,我的辩解并无多少说服力,可事到如今,我无能为力。

“汝小小年纪,何以知昔年诸多战事?何有此般毅力自学书道?”曹操总能问中我的要害。

我再拜叩首,磕磕绊绊地答道:“位卑未敢忘忧国,民女所言,不过道途听说耳……至于书法,民女自幼习之,已成习惯,想学时自是不难。”

帐内不知哪个粗犷的武将,忽然喝道:“小小年纪,竟能识得途辨向,远涉千里寻回故里,说来真是可笑!既是清河崔氏,缘何又出现在在袁府,分明有假!曹公,这女娃莫不是袁谭私女,破城那日,故意冒充清河崔氏,诓骗二公子保命呢!”

“就是!此女即便真是崔公女侄,也曾身没奴籍,崔家人如何能认?”

“依我之见,这女娃适才在帐外,定是存心射箭,欲谋刺曹公!”

“对!说得对!”

“……”

帐中讥讽嘲笑质问声连成一片,几乎快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
我将目光投向曹丕,他也狐疑着沉默不语。

曹操犯了难,正不知将我如何处置,荀攸忽而发声道:

“明公,依攸之见,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同出一族,皆世代传习儒典,素有儒家文林之称。书艺,末技者也,不足称颂,此女既言幼年曾在崔府熟读诗书,明公何不考问一二?书画易练,学问真假,一试便知。”

我满怀感激地望向荀攸。

曹操抚掌而笑,他斜着身子,慵慵懒懒,半坐半倚,拾了些炒熟的豆子,边吃边问:

“如此,孤便来考考你——就以此次春猎来说,你可道出什么所以然来?”

嗯?曹操这……莫不是要考我古人的生态环境保护观?

为了尽快摆脱困境,我不假思索地道出高中课本那烂熟于心的句子,将问题抛了回去:

“回司空,‘不违农时,谷不可胜食也;数罟不入洿池,鱼鳖不可胜食也;斧斤以时入山林,材木不可胜用也’。司空心底,自有狩猎择取之道。”

曹操像个老狐狸一样眯了眯眼睛,又将皮球踢了过来:

“游猎虽为娱业,亦有规绳矩墨,汝可知吾等猎杀的,都是些何类禽兽?”

既问猎物种类,定然不是鸟虎雉兔那么简单,我想起《尔雅》的只言片语,应答道:

“‘春猎为搜,夏猎为苗,秋猎为狝,冬猎为狩’,古人常言‘顺天则时’,诚如是,四时节气不同,田猎中,箭矢所指目标则异。当下寒冬新过,孟春初至,垄野庄稼方长,故而彼践踏农田之害兽,当为首选猎物。”

“汝知所猎兽禽之雄雌否?”

曹操此问,险些让我呆住,旁人都为我捏把汗,我顿了顿,沉声说道:

“‘獭祭鱼,然后虞人入泽梁;豺祭兽,然后田猎’,春来,百兽繁衍,司空此行春猎,定知未可竭泽而渔,而去放已妊者,故载运回营之猎物,多为雄兽矣。”

言毕,惊叹满座宾朋。

曹丕未曾料想到我儒经运用如此自如,投来赞许与另样的眼光。

曹操笑弯了眉眼,连连点头:“‘林麓川泽,以时入而不禁’。孤所奉之道,悉如你言!”

我浅浅笑,将手心的冷汗攥紧。

“既诵读过儒经,想来诗亦学得不错,孤且考考你——‘鸢飞戾天,鱼跃在渊’一句出自何篇?”

这是一道送分题。

“《大雅·旱麓》,章三首句。”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。

没想到曹操接下来却冷笑:

“你说你是崔公女侄,可知令叔曾从师郑司农否?”

“民女自然知晓。”

“孤前日夜读,曾见郑司农笺云‘飞而至天,喻恶人远去,不为民害也;鱼跳跃于渊中,喻民喜得所’。然注《中庸》时,玄又道此句‘言圣人之德,至于天则鸢飞戾天,至于地则鱼跃于渊,是其明著于天地也’。今有鹰低翔而至孤营,岂谓孤为无明德之恶人邪?”

哼,是善是恶,你曹孟德自己心里没数么?

后人争论不休,尚且对你褒贬不一,我又岂敢当着曹营众人面,妄自臧否?

这曹操,分明想要刁难于人。

可恨我素来不爱看什么经注,后世也只是泛泛读过几页什么十三经注疏,什么清人王先谦的《诗三家义集疏》,又不曾细读过什么郑玄笺,考问这个简直要我命!一时间,我有些凌乱,甚至开始嘀咕着什么“鸢飞戾天者,望峰息心”来使自己心绪平静。

原来,绕来绕去,曹操还是要拿我帐前射缨之事做文章,那接下来这番作答,已非考问学识那么简单,必然要万分小心,迎合为主。

既然基础知识未扎牢,不如投机取巧,说些曹操爱听的话。

曹丕见我沉思许久,正要替我解围,我即刻发声道:

“回司空,郑说不足为信,缨另有别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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